作家只有一样东西可写,那就是他自身的经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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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辈子的读书、思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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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辈子的智慧追寻
“很少有美国作家能比詹姆斯·鲍德温更有效地处理散文形式的文字。”在兰斯顿·休斯看来,鲍德温更善于在文章中引发思考,而不是在小说中激起情感。
《村里的陌生人》这部散文集中的《生平自述》是一篇序言式文章,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关于如何成为一名作家的:比如为写出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挖掘自我的必要性;当“黑人问题”已被广泛书写时,身为黑人作家所面临的困境;在人生终结之前成为“一个优秀的作家”的渴望。
鲍德温将其自身经历化为群体共同面对的困局,从最隐秘的个人经验出发,叙述了人们以“身份认同”自我画地为牢的怪诞困境;又以其悲悯与清醒提醒人们:我们是时间、环境和历史的产物,但我们并非仅限于此。
生平自述
三十一年前,我出生在哈莱姆。大约才学会识字,我就开始想写小说。我的童年故事无非是平淡乏味的幻想,可以略过不提,反正,我不想再经历一次。那时候,我母亲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恼人的习惯,就是不停地生孩子。孩子出生后,我一只手接管过来,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本书。我这样对待弟弟妹妹,他们可能遭了不少罪,不过他们生性善良,否认吃了苦头。就这样,我反复读了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和《双城记》。事实上,我以这样的方式读完了能够到手的一切,除了《圣经》,也许因为它是唯一一本大人鼓励我读的书。我必须承认,那时我还写了许多东西。不管怎样,我最早的写作成就,是我的作品第一次发表,那年我约莫十二岁。我写的一个有关西班牙内战的短篇,在一份非常短命的教会报纸上获了奖。我记得那篇小说被一个女编辑做了改动,尽管我不记得什么原因,但我当时真的很生气。
那时,我也写戏剧,写歌(因为一首歌,我还收到纽约市长拉瓜迪亚先生的贺信),写诗(这方面少说为佳)。母亲看到我的势头很高兴,但父亲不以为然,他希望我当牧师。十四岁时我做了牧师,十七岁时我就不干了。不久,我离开了家。只有上帝知道,我与这个工商业化的世界斗争了多久(我猜他们会说是他们在与我斗争)。二十出头时,凭借一部即将杀青的小说,我获得了萨克斯顿奖学金。一年后,这份奖学金用完了,小说也没有销路。我开始在格林威治村的餐厅端盘子,写写书评,结果大多是关于黑人问题的。因为肤色,在这方面我自然而然成了专家。我还与摄影师西奥多·佩拉托斯基一同完成了一本书,是关于哈莱姆的临街教堂。这本书和我第一部小说的命运相同,带来了奖学金(罗森沃尔德奖学金),但没有销量。二十四岁时,我决定不再写黑人问题的书评;那时见诸报端的黑人问题和生活中的黑人问题几乎同样恐怖。我打包行李去了法国,在那里我完成了《向苍天呼吁》。天知道这是如何完成的。
《我不是你的黑鬼》海报(2016)
我想,所有的作家都会感觉到,他所在的人世不过是一场阴谋,阻挡他施展才华。这种想法的背后肯定有许多理由支持。然而,正是世人用惊人的冷漠蔑视他的才华,作家才被迫看重自身。因此,作家在回首过去时,哪怕像我现在这样被迫回首一段短暂的时光,总会发现所受的伤害和所得的帮助密不可分。他能以某种方式得到帮助,是因为他以某种方式受到伤害。他得到的帮助只不过是把他从一个困境带到另一个困境,有人也许忍不住会说,是把他从一场灾难带到另一场灾难。当你开始寻找受到的影响时,会发现很多。但我不认为有许多东西对我有影响,至少对我没有很大的影响。我可以斗胆说,詹姆斯国王版本的《圣经》、街面教堂里的布道、 充满反讽和暴力但轻描淡写的一些黑人话语、某种狄更斯 式的对华丽风格的热爱,时至今日仍对我有所影响;但 我不会让它们影响我一生。同样,无数人以各种方式帮 助过我;但最终,我想我生命中最困难(也是最让我获益) 的还是这个事实:我生来是一个黑人,因此,不得不与这个现实休战。(顺便说一句,休战,是可以指望的最好结局)
黑人作家的一大难处,是黑人问题被书写了太多。我不是专门叫屈,不是有意地想暗示,黑人作家的处境比其他任何人的都更难。书架在信息的重压下呻吟,大家因此都认为自己见多识广,这些信息通常、普遍会强化传统的态度。传统的态度不外乎拥护或反对。究竟哪种态度令我更痛苦,我说不清。我现在是以作家的身份言说;从社会的角度来看,我充分意识到,态度从恶意到善意的改变远胜过没有改变,无论这种改变出于什么动机,无论多不彻底,无论表现形式如何。
但是,至少我认为,检视这些态度,深入表面之下,挖掘背后的根源,是作家的使命。就此而言,我们看到,黑人问题还没有摸到门儿。这个问题不仅写得太多,而且写得太差。可以说,一个黑人为了言说而付出的代价,是最终无话可说。(“你教会我语言”,卡利班对普洛斯佩 罗说,“我从中得到的好处是知道如何用它来诅咒。”)我们看到,黑人问题引发了大量社会活动,迫使白人和黑人朝前看,努力创造更好的明天。不错,这可以把水搅浑;的确,只有这样才可能推进黑人问题。但是,一般说来,无论该不该,社会问题都不是作家关注的首要问题。作家必须与社会问题保持距离,才能看得清。想要前瞻的未来更有意义,作家首先必须努力回顾过去。但是,一涉及黑人问题,无论白人或黑人,都丝毫没有回顾过去的欲望,还用充足的借口来回避。我认为,正是过去才使现在具有连续性;更何况,如果拒绝客观公正地评价过去,那么它将始终是梦魇般的存在。
我知道,当我被迫承认自己是西方世界的杂种,当我追溯过去,发现祖先来自非洲而不是欧洲,我成长过程中的关键时刻就已到来。这意味着,以一种微妙的方式,以一种深刻的方式,我带着一种特殊的态度看待莎士比亚、巴赫和伦勃朗,看待巴黎石建筑、沙特尔大教堂和帝 国大厦。这些东西不是我创造的,不包含我的历史。我也许会永远徒劳无功地在它们之中寻找自身的影像。我是一个闯入者,它们不是我继承的遗产。与此同时,我也没有其他遗产可以利用—我当然不适合生活在丛林或部落。我必须挪用白人几百年来的遗产,必须把它们 变成我的财富。我必须接受我的特殊态度,接受我在白人系统中的特殊位置;否则,我在任何系统中都没有位置。最困难的是,我被迫承认过去我总要隐藏的某些东西,那是美国黑人不得不隐藏的东西,为的是换取在公共生活中的进步。那就是,我恨白人,怕白人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爱黑人;相反,我鄙视黑人,或许是因为黑人中没有诞生一个伦勃朗。实际上,我是恨这个世界,怕这个世界。这不仅意味着我由此赋予这个世界完全戕害我的力量,还意味着在这样一个如同地狱边境般令人自毁的世界里,我无从寄望于写作。
作家只有一样东西可写,那就是他自身的经历。一切都依赖于他无情地榨干其经历可能提供的素材,直到最后一滴,无论是甜蜜还是苦涩。艺术家唯一真正关心的,是从无序的生活中重新创造出秩序,这种秩序就是艺术。对于我来说,身为黑人作家的困境是,我所处的社会环境提出的极多的要求、带来的真实的危险,让我没有办法 过于仔细地省察我的经历。
詹姆斯·鲍德温在《我不是你的黑鬼》中
我认为,上面提到的困境并非极端。我的确认为,既然作家在用语言这一过于直接的媒介进行创作,那么就不难解释,尽管有丰沛的黑人语言和生活作为资源,尽管有黑人音乐为表率,但通常而言,黑人的散文还是那么苍白,那么粗粝。我连篇累牍地写黑人的生活,不是因为 我认为这是我唯一的主题,而仅仅是因为这是我必须打开的门,在这之后才能指望写别的东西。我认为,只有考虑到语境,才能连贯地讨论美国黑人问题。美国黑人问题的语境就是美国的历史、传统、习俗,以及美国的道德立场和关怀,总之,就是美国的整个社会结构。与看上去的样子恰恰相反,没有一个美国人能免于受到这个语境的影响,每个美国人都对它负有一定的责任。我现在更加坚信这一点,因为现在人们一谈论黑人问题,就好像是身外之物,与己无关,这种态度成了大势所趋。但在福克纳的作品中,在罗伯特·潘·沃伦显现的基本态度和 一些具体的段落中,最重要的是,在拉尔夫·艾利森现 于文坛之后,我们至少开始看到真正具有穿透力的探索。顺便说一句,艾利森先生是我读到的第一个黑人小说家, 在语言中巧妙地利用了黑人生活中的暧昧和反讽。
至于我的兴趣—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有兴趣—除非拥有一部十六毫米摄影机、拍摄实验电影这一病态的欲望也算是兴趣。在其他方面,我喜欢吃吃喝喝;我忧伤地坚信,我从未有足够的东西吃(这是因为,如果你总是担心下一顿,是不可能吃够的)。我喜欢和观点略有差异的人争论。我喜欢笑。我不喜欢波希米亚风格或 是波希米亚风格的人,我不喜欢以享乐为主要目标的人, 我不喜欢对任何事情都一本正经的人。我不喜欢因我是 黑人而喜欢我的人,我不喜欢因同样偶然的理由而鄙视我的人。我喜欢美国胜过世上其他国家,理由恰恰是我 坚持认为我永远有批评它的权利。我认为一切理论都是 可疑的,哪怕再好的准则,都可能需要修正,甚至被生 活的要求粉碎。因此,一个人必须找到自己的道德中心,穿行在人世时,希望这个中心能够正确引航。我认为,我有许多的责任,但最大的责任莫过于此:正如海明威所说,活下去,完成我的工作。
我想做一个诚实的人,做一个好作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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